林平之和严薇谈了一周,等到初秋的叶子再次从树上落下来时,林惊蛰已经快上小学二年级了,她得以跟着一个校外的老师学足球。
林惊蛰套上自己的速干短袖短裤,她注意到妈妈站在房间门口看着她,疑惑地扭过头。
“妈妈?怎么了?”
“没事,”严薇摆手,“穿短袖会不会冷啊?不过足球的话跑起来大概就不冷了。”她自问自答着。
“不冷。太阳特别暖和。”
“宝贝,踢足球的都是一群小男孩哦,你会不会害怕?”
“为什么?他们又不是妖怪。”
“你害怕什么妖怪啊?”
“晚上的,黑暗里的妖怪。”
“注意安全,不要摔伤了,”严薇对于孩子的安全总是很上心,大概是林惊蛰摔在树下时惨白的脸给她了永久性的伤害,“如果男孩们抢球抢得太厉害了,你就别跟他们抢了,别伤到自己。”
“哦。” 林惊蛰有点走神了,她的思绪飘向了足球场上的比赛与抗衡。她在脑海里看到自己在进攻,冲向对方的球门。
“妈妈之前不知道你这么喜欢足球,”严薇突然半蹲下来,平视着林惊蛰,“妈妈以后就知道了,妈妈以后会努力做到更理解你,爸爸都跟妈妈说了。很喜欢踢足球的话,要尽力去坚持哦。”
“好。” 林惊蛰的眼睛又像星星一样闪闪发亮了。尽管严薇仍旧无法理解林惊蛰对爬树,足球的热爱,对讨厌粉色和束缚的坚决,尽管地以后也会阻止她或尝试以自己的方式保护她。但她在努力把女儿也看作一个独立的人,是她的女儿,也是独特的生命。对于爱我们的父母来说,这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林惊蛰就这样开始了她的足球训练,她坚持了很久。
我无法告诉你有关林惊蛰足球训练的更多事件,也许是由于林惊蛰不再记得那些灼热阳光下满脸汗水的时光中她的心里生出的感想,或者是它们过于珍贵以至于不适合从心里流出。惟一的说法来自林惊蛰,她四十多岁时倚在公司巨大的落地窗前,脸上有皱纹和超越岁月的迷人笑容。她说足球训练很辛苦,但那是与其他所有进行训练的人一样的辛苦。作为足球训练营中唯一的女孩,她没有比任何孩子更轻松,也没有比任何孩子更先放弃。教练说过她的技术是训练营里最好的。
对于她的同学来说,林惊蛰最大的变化是她更黑了,而且她黑得昂扬自信,毫不在乎。同学们互为损友,一向喜爱给任何人起外号,他们很快开始管林惊蛰叫“煤姐”,而一些性格更腼腆的女生叫她“煤煤”,外号是“娇娇”的常清明和林惊蛰同班,坚持叫她“蛰蛰”。林惊蛰对这些称号不太在意,反而为黑皮肤显得牙齿很白而高兴。
“女汉子”和“暴力女”这样的词在她们二至三年级时风行,班里的男生好像特别喜欢用这两个词来称呼班里的女生。在她们快速奔跑或跟她们吵架时大喊“暴力女!” ,脸上浮现恶作剧的笑容。林惊蛰始终没有理解这两个词,它们是由刻板印象产生的词汇,从班里的男生的嘴里说出来就像骂人的话。林惊蛰即便被这样说了也不在乎。
但它们给班里的其他女生带来了巨大的影响,在无意识的状态下成为了头顶上一片灰暗的云。与之相同的是“娘娘腔”,他们对皮肤白或不热爱体高的瘦弱男生们这样说,在他们年幼的心里种下一粒种子。
常清明恐惧“女汉子”,“暴力女”的称呼,她深深地害怕它们,像小的时候害怕黑暗,害怕陌生人一样。她看到他们这样称呼一些性格大大咧咧的女生,他们撇着嘴露出一个顽劣的笑,“切,暴力女!”常清明在颤抖,她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在心里不自主地把人们常挂在嘴上的“男性特质”“女性特质”割裂了,没有意识到她已经相信了女生应该温柔,谦逊和温顺。旁人言语和恐惧使她疯狂地抓住这些特质,像抓住湍急河流中唯一的一块浮木。
班上还有一个被男生们戏称为“娘娘腔”的男生——王河川。他皮肤白而瘦弱,他们跟他玩,有时称呼他“小女生”。他们没有留意过他眼中的痛苦,棕色双眼中饱含的痛苦和恐惧。
王河川在某个夏天为将自己晒黑而整天站在灼烧的太阳下,一整个暑假,从早到晚,最后他全身晒伤。林凉蛰跟他关系还可以,某个夏天去他的家里看他。
“你还好吗?” 林惊蛰坐在沙发的一角,王河川坐在另一角,电风扇“嗡嗡”地吹着。
“等我晒伤好了,又会变白了,为什么!为什么!”王河川的眼中,突然溢满了泪水,“为什么我不可以很黑很高,像其他人一样喜欢打球。”他愤怒地揉眼睛,像要把它们扣出来。林惊蛰静静地等他发泄完。
“你不要理他们,你这样挺好的。”
“我做不到,我闭上眼睛,他们就在我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