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姜焉引了宋余骑马,方发觉他畏惧的其实不是骑马,而是群马奔腾之势,就如战场上骑兵纵横驰骋的声势。姜焉想,或许笼罩在宋余心中的阴影,是回到当年风雪关的战场。
六年前胡人入侵来势汹汹,关外马匪纷纷响应,伺机作乱,姜焉彼时尚未独当一面,在他父亲手下领兵征战,迎击劫掠的马匪。后来风雪关陷入苦战沦为孤城,待定北关得了旨意驰援风雪关时,姜焉便着意向他父亲请命领兵增援。当时姜焉并不知宋余就是他寻了许久的人,更不曾想过他就在风雪关,只是想,或许有机会能再见一面。
没成想,等他急行军赶到风雪关时,关隘已破,徒留一座战火肆虐过后的废城。正当战时,姜焉没有时间再想其他,只听说宋廷玉夫妇殉国,其独子重伤,不过寥寥几句话,一份战报,要是当时他知道宋余就是当年一口烈酒灌醉他的中原少年——
姜焉止住脚步,抬头看着面前的一家粮行,只见悬挂的牌匾角落镌刻了一个小小的冯字,正是江南冯家开在京师的粮行。
赫默道:“侯爷,这就是宋少爷母亲留下的粮行,当年风雪关一战后,伤残士卒大都已经返乡,有不愿返乡的,就由宋夫人手中的商行安置。”
“有几人恰好就安顿在了京师的这家粮行里,为糊口,也为守着旧主。”
姜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抬腿走了进去,正在柜台拨着算盘的掌柜循声看了过来,未言先笑:“不知贵客想买些什么,咱们粮行精粮粗粮一应俱全,童叟无欺——”
姜焉打量着这掌柜,他身形高大,眉眼亦是迥异于燕人的高鼻深目,尤其是那双泛着浅碧的眼,无不彰显着他异族人的身份。那掌柜笑意收了回去,身躯微微紧绷,骨节粗大的手也把住了手中的算盘,姜焉毫不怀疑,只要他敢妄动,那把算盘就会成为掷向他的利器。
姜焉抬了抬手,他指尖勾着一块令牌,正是昭示着他齐安侯身份的水苍玉牌。
掌柜愣了下,仔细地盯着那块玉牌看了许久,方走出柜台,拱手行礼道:“小人拜见齐安侯,不知侯爷大驾光临,还请侯爷恕罪。”
姜焉笑了,说:“免礼,掌柜的怎么称呼?”他说着,漫不经心地环顾着这家不小的粮行,伸手舀了舀装在袋中圆溜溜而饱满的黄豆,捻了捻,到底是忍住了想拨出去耍玩的冲动。
“回侯爷,小人郑海,”掌柜郑海跟在姜焉身后,实在不知以姜焉的身份,怎会踏足他这家小小的粮行,他谨慎道:“不知侯爷来此,可是想买些什么,您只管吩咐,小人定给您办得妥妥当当。”
姜焉听着郑海一轻一重的脚步声,他虽走得慢,认真一看,也能发觉郑海是个跛足。姜焉说:“郑掌柜的别紧张,本侯有个朋友,他和我说百谷粮行的米粮最好,价钱公道,也从不弄虚作假,年后本侯便要回定北关了,想买些能在关外种活的粮种带回去。”
郑海闻言松了口气,云山部族原也是关外的游牧之族,依附于大燕之后便举族迁入关内,习官话,重农桑,多年下来生活习性已愈发接近燕人。只是买粮种不过小事,何须齐安侯亲自挑选,他斟酌道:“贵部族所在恩化永宁一带,寒冬漫长,多山,不宜稻谷生长,哦,对了,”郑海想起什么,说,“南方来的商队带来了一种他们称之番麦的新作物,道是耐旱耐寒,也不必用上等肥田就能生长,吃起来虽比不得稻米,却也足以充饥。”
姜焉没想到随口寻的一个理由竟另有收获,他道:“在哪儿?我瞧瞧。”
郑海说:“侯爷恕罪,因着是新东西,京师这边的百姓愿意买的人不多,所以还堆在后院仓库。”
姜焉点了点头,问道:“好种吗?”
郑海笑道:“小人也不曾种过,不过听他们说,相较于稻谷,倒是好侍弄得多。”
“一会儿你将种子拿来我瞧瞧,若是合宜,”姜焉说,“你寻几个会种的农人,愿意离家跟着北上的,且放心,来回一趟,我不会亏待他们。”
郑海应道:“是,侯爷。”
姜焉微微一笑,道:“看来五郎和我说得果然不错。”
郑海愣了下,就听姜焉道:“哦,就是长平侯家的宋五郎,郑掌柜识得吗?”
郑海听他提起宋余,松缓的气氛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直勾勾地盯着姜焉,姜焉看着他的眼睛,不紧不慢道:“我与五郎是好友,便是他推荐我来的这百谷粮行。”
郑海拧着眉毛,半晌,扯出个僵硬的笑容,道:“原来侯爷与我们少爷是好友……”
姜焉说:“身为五郎的好友,郑掌柜,我有些事,想向你请教一二。”
郑海不言,只看着姜焉。
姜焉啧了声,摩挲着腰间的鲁班球,道:“罢了,真不惯燕人这套问个话还要拐几圈,郑掌柜亦是风雪关旧人,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我想问的就是风雪关一役。”
他此言一出,郑海愣住了,面色微沉,道:“风雪关一役已经过去了六年,侯爷若是想知道,自可去翻看卷宗。”
“卷宗上写的本侯看过了,”姜焉说,他当然找人看过了,只是那一役大燕败了,留载的卷宗记载得并不详实。更详实的只怕存在兵部,等闲人轻易看不得。姜焉道:“郑掌柜,当年风雪关一战,你家少爷是如何受得重伤?”
郑海说:“侯爷问这个作甚?”
姜焉道:“对症下药。”
郑海呆了呆,皱着眉看向姜焉,道:“少爷之症,京中御医,民间神医俱都看过了,无不束手无策,侯爷并非大夫,对症下药一说从何而来?”
姜焉笑了笑,道:“我的确不是大夫,治不了他的病。”
“不过,我觉得,宋余的病没有你们想的那般严重。”
郑海不解,姜焉说:“你们都说他畏惧骑马,骑不得马,可他跟着我,也能在马场转上几圈……”
他话没说完,郑海就变了脸色,勃然道:“齐安侯,少爷在马上便会犯头痛之症,你怎能让他骑马?”
姜焉气笑了,说:“就是你们这些人,关心则乱,自诩为宋余好,将他视为易碎的瓷器,这做不得,那个也不行,才让他真的觉得自己是个傻子,废人!”
“没错,他是伤了颅脑,”姜焉道,“不如少时聪慧,惊才绝艳,却也不至真的就成了傻子。”
“宋余畏惧的不是骑马,而是骑在马上,听见马匹纵驰之声会让他想起战场上的马蹄踢踏声,想起死在风雪关的袍泽!你们却因着怕他坠马受伤,再不让他碰马,简直荒谬至极!”
郑海看着姜焉面上的怒色,眼中也掠过一抹痛意,道:“少爷好不容易活了下来,就是不再骑马又如何?他安安稳稳的在京城,好好地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笑话,你所谓的好好活着,”姜焉冷笑道,“就是当个傻子,苟延残喘,受人耻笑?”
“你们问过宋余,当真愿意做个傻子吗?”
郑海呆住,强言道:“便是不愿又如何,旧疾不愈,少爷又能如何?”
姜焉淡淡道:“旧疾不愈,做不成天才,就不能让他做个普通人?”
32
云山部族是关外胡族,奉行的是举族无论妇孺老弱战时皆兵,他们族内养孩子从来不娇惯,摔摔打打是寻常事,只有学一身本事才能活得更长久。姜焉这一支更是如此,他生来就是部族少将军,要捍卫部族,知事起把玩的就是弯弓长刀了。
他知道宋家人和郑掌柜对宋余的拳拳爱护之心,毕竟宋余是宋廷玉和宋夫人的独子,好不容易才在战场上捡回的一条命,还伤了脑袋,他们自是不想宋余再有个万一。可姜焉想,要是宋余真傻了,宋家人保宋余一生富足也就罢了,偏偏宋余并未全傻,他为过去所苦,满腔愁闷迷茫,活得——并不开心。
姜焉虽然想再见当年的宋余,可更想宋余能过得清醒欢喜。
郑海愣了半晌,看着姜焉,异族人并未闪避他的眼神,坦坦荡荡地任他打量,郑海说:“齐安侯返京不过月余,和我家少爷相识尚短,为何如此关怀少爷?”
姜焉笑了下,说:“我不是说了,我和五郎是朋友。”
郑海摇摇头,道:“侯爷,少爷颅内有伤,寻常人不会想和少爷交朋友,更遑论齐安侯这样的身份。”
姜焉有些无言,一个两个的,都这么防备他,他长了张骗傻子的恶人脸?他分明是天下第一大善人!姜焉道:“本侯心善,最心善!”
郑海看了姜焉一眼,姜焉说:“见不得傻子受委屈。”
郑海:“我家少爷不是傻子。”
姜焉冷哼道:“一个个把这话挂在嘴边,可没见你们没将他当傻子。”
郑海说:“侯爷,少爷是三爷唯一的血脉,我们只盼着少爷一辈子好好地活着。”
姜焉道:“于公,自宋将军殉国之后,圣上着李建德将军掌宁定军,可李将军已经年近古稀,李亨傅如晦几位边军心高气傲,各不服气,无论谁掌宁定军,都无法真正让宁定军上下一心。定北关和风雪关同为大燕北境门户,风雪关失守,定北关也有腹背受敌之虞,定北关内就是我云山部族的安居之地,因此,本侯自然不想当年之事再度重演。”
“宁定军是宋廷玉将军亲手带出来的,”姜焉说,“你是宋将军嫡系,应当知道,李傅几位边将都是宋将军的旧部。”
郑海说:“三爷已经走了六年,人走茶凉,我们少爷年纪又轻……”
姜焉:“宋余年纪不大,可他十三岁初上战场,就带八百骑兵绕敌营后方,牵制胡人大军,杀敌三千。他小小年纪,就有这样的战绩,谁敢说他不是下一个宋廷玉?”
郑海神情一暗,当年谁不说虎父无犬子,不止边关诸将,就是今上,亦对宋余寄予厚望。他叹了声,说:“侯爷,往事已矣,少爷如今旧疾难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