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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 1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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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焉道:“你们不是有句话吗?尽人事尔,我想再尽力一试。”

郑海深深地看着姜焉,道:“于私呢?”

姜焉咀嚼着他口中的“于私”二字,笑了笑,说:“当年宋余还在边关时,我曾和他有一面之缘,他请我喝过酒。郑掌柜,见过明珠有多璀璨的人,就不会忍心明珠蒙尘,永远暗淡下去。”

“宋余就是那颗明珠。”

过了许久,郑海侧身伸手相请,道:“已经很久没有人问起当年事了,侯爷,里边请。”

“六年前的事,侯爷应该也知道一些,那一年的冬天来得极早,又冷,胡人冻死许多牛羊,因此早早便传回了各部族将大举进犯的消息,”桌上煮了茶,沸水翻滚,茶香袅袅,郑海望着升腾的白雾,语气怅然,仿佛又回到了六年前的战场,“没想到,胡人的攻势远比我们想的猛烈。”

“胡人连破数镇,风雪关告急,一旦胡人攻破了风雪关,就能长驱直入凉州,甘州等地,所以风雪关不能丢,三爷就领兵亲自前往风雪关,夫人和少爷也在同行之列。”

“那一场仗,从年前打到年后,江南都开春了。”

姜焉道:“査可图单于好战,野心勃勃,那一年的雪灾给了他收拢各部族南下劫掠的机会。”

郑海接着说:“风雪关僵持数月,之后风沙口,郢川接连失陷。那个月,真难熬啊,每天都有同袍死去,死在胡人的刀下,死在凛冽的寒冬里。”

“朝廷从甘州几地调派来的援军要入风雪关,必须先过被胡人占据的郢川,援军无不损失惨重,风雪关几乎沦为了孤城。”郑海说,“风雪关由五万人,死得只剩了万人。”

“三爷也中了一箭,”郑海道,“城中粮药短缺,天又极寒,三爷伤势恶化,眼见着风雪关要守不住,有人就想弃关退守。”

说到此处,郑海也忍不住咬牙切齿。

姜焉一怔,没想到还有此间内情,他皱着眉道:“后来呢?”

郑海说:“那个扰乱军心的参将被夫人一剑杀了。”

“是夫人和少爷带着我们守城,又苦苦撑了半个月,”郑海道,“直到再撑不住,夫人怕胡人屠城,便让少爷带着昏迷不醒的三爷,和关内剩余的百姓退出关去,少爷不肯,是夫人以死相逼,才逼得少爷自西城门杀出城。”

“才出城门,三爷竟突然醒来了,他要回城与夫人同生共死,”郑海眼睛一红,道,“少爷拦不住三爷。”

他眼前仿佛又浮现了那一日,宋廷玉踉跄着持枪折身回城的身影,宋余扑通跪在地上狠狠磕了几个头,抹把脸,起身冷静地吩咐麾下拦住追来的胡人。

郑海说:“那一日,少爷也是存了死志的。”

胡人骑兵追得紧,宋余要剪除追兵不易,他更知道胡人深恨风雪关外损失惨重,一旦城破,后果不堪设想,他不能允许他父母身死之后还要为胡人践踏欺辱。护送百姓出了风雪关五十里,宋余留下了两队人马,直接拍马就朝风雪关而去。

姜焉沉默不言,他听郑海说:“少爷回去时,风雪关已经破了,三爷和夫人都已经殉国,少爷将他们从尸山中翻出来时,都已经冻僵了。”

“少爷背着三爷和夫人冲出了胡人的围杀,”郑海说,“该死的胡人!穷追不舍,还拿出猫戏耗子的作派,可恨至极!”

“我那时就在少爷身边,这条腿也是那时伤的,我和几个兄弟为少爷断后,我以为我也要死了,恍惚之间,好像听见了胡人被冲得大乱,是援军,援军来了,”郑海语气激动,眼泪却一下子落了下来,泣不成声,“太迟了,来得太迟了啊!”

33

宋余觉得小黑猫有些不开心,平日里他回来时,小黑猫虽不见得会热情地同他玩耍,可自己逗一逗,黑猫总是生龙活虎的。今日他回来,就见小黑卧在床榻上,宋余和它打招呼,黑猫只是抬头看着他,不知在想些什么。

宋余贴着它摸摸蹭蹭,黑猫也不挣扎,就连桌上专给它备着的小食也不曾动,宋余莫名地觉得黑猫好似有心事。

这话听起来好像很奇怪,一只猫能有什么心事?

宋余觉得黑猫这些日子都挺奇怪的,厨房给它备的吃食有一顿没一顿的,食量大减,若非黑猫身体康健,精神奕奕,只怕宋余都要带它去寻兽医了。

宋余戳了戳黑猫湿润的鼻尖,说:“小黑,肉脯不好吃吗?怎么都不吃呀?”

黑猫望着宋余,没有动作,宋余还问进门的宋文,“文叔,小黑今日吃饭了吗?”

宋文说:“没有呢,临少爷散学时才回来的。”

宋余皱了皱眉,摸向黑猫的肚子,咕哝道:“我看还是寻个日子带小黑去看看兽医,它都不爱吃东西了。”

宋文心想这京都里也没有专给小狸奴看诊的兽医啊,他道:“少爷今日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近来宋余回来得都晚,大都是去了齐安侯府,宋余说:“赫默说侯爷今日另有要事,改日再约我去骑马。”

宋文面上露出几分笑容,道:“老侯爷若是知道少爷又能骑马了,定会很欣慰。”

宋余不好意思地挠了挠黑猫脑袋,道:“还不算能骑马呢,先别告诉爷爷。”

宋文乐得见他越来越好,想起什么,又道:“少爷,三日后就是容老大夫来给你施针的日子了。”

宋余说:“我记得,正好那日休旬假,不用着意告假了。”

宋文看着宋余,以前宋余并不喜欢容老大夫来给他施针,这些年宋余汤药针灸不断,却不见什么起效,时日一长,宋余虽还配合,却是有些懈怠的。就如宋余去国子监读书一般,他不喜欢去国子监,倦倦懒懒的,可不知从何时起,宋余重又积极起来,不再抗拒去国子监。记不住的书,回了侯府便秉烛夜读,明知骑马会犯头痛之症,也会让他备马,得空时习练骑御。

宋文目光落在床榻上的黑猫身上,猛地想起,好像……一切都是自少爷捡回这只黑猫开始的。养了这只小狸奴,宋余整个人都似活了过来,不再迷茫倦懒,浑浑噩噩。

宋文想,养这么个小东西,好像也不是坏事。

宋文好不容易改观,姜焉却有些动摇,他执意让宋余成为当年的宋余,真的是好事吗?

姜焉知道风雪关一役惨烈,也知道宋廷玉夫妇殉国,五万将士十不存一。姜焉年少上战场,战争从来残酷,生死亦是寻常事,如他们这样的人,马革裹尸再正常不过。所以姜焉即便曾驰援过风雪关,亲眼见过流血飘橹,尸横遍野的风雪关,也不曾深想过这一战于宋余而言,意味着什么。

直到郑海和他说起旧事,姜焉才猛地惊觉,宋余在那一战中,切切实实地失去了父母,失去了无数袍泽兄弟,也失去了许多看着他长大的叔伯亲朋,那时的宋余……也才十四五岁。

他九死一生,才侥幸地捡回了一条命。

宋余若是再想起那些事,无疑要再经一番剖心剔骨之痛,而这痛,漫长如黄梅雨,绵密不绝。宋余经受得住吗?偏偏他理所应当地觉得宋余就要想起前尘,宋余该提起长枪,做回当年边关那个恣意飞扬的少将军——自以为是,几近傲慢。

姜焉的想法有了一丝动摇,心中仿佛有两道声音,一道在说,宋余忘记了便是好吗?那是父母袍泽的血仇,宋余当真想忘吗?他想一辈子做个受人耻笑的傻子吗?一道声音却又道,为什么不忘?如此痛苦的事情,想起来不过是愈发痛苦,宋余可以无知无觉地做个富家翁,即便痴傻愚钝。

姜焉望着宋余,耳边似乎又响起郑海说,太迟了,援军来得太迟了。

那时他带着定北关的将士去驰援风雪关,他去得太迟了。

要是再快两日,不,一日,或许就不是今天的样子。

姜焉胸腔内跃动的心脏传来了清晰而尖锐的疼痛,他忍不住,贴近了宋余,宋余身上透着淡淡熏香的味道,不似当年的干燥清冽。宋余没想到小黑突然挨了过来,他愣了一下,抱住小黑猫亲昵地厮磨,轻声说:“小黑,你不高兴吗?”

黑猫抬起眼睛,圆溜溜的金绿双眼望着宋余,又凑过去舔了舔宋余的脸颊。宋余没忍住笑了,掌心捏着黑猫后颈,揉搓了一番,道:“怎么办呢?你不高兴,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不高兴。”

“我要怎么哄你呀?”

姜焉一颗心都被他说得柔软了,恍惚地觉得,能化作一只猫也没什么不好。姜焉曾经万分不喜他这一支能变做猫,不似人,也不似妖,尤其是他还不能控制自己的那几年,总是分外小心,生怕在人前化作猫,小心地藏着这个秘密。

大巫师道,这是天神的旨意,是宿命。上天给予了他们这一支独一无二的血统,赐予了他们力量,他们是上天的宠儿,生来就该守护部族。

姜焉年少时桀骜不驯,敢驳天意,甚至同大巫师争辩,他们既要守护部族,便该化作凶猛强悍的狼,翱翔九天的苍鹰,而不是弱小可怜的狸奴。

他不喜欢这样的天命。

后来姜焉负气离开部族,哪成想,竟又变做了猫,也便是那一回,他碰见了宋余。

姜焉看着宋余白皙清瘦的脸颊,情不自禁地蹭了蹭,他想:碰见宋余,这一定是天命,否则他们怎么会一而再再而三的相遇?

这就是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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